林旭

    中华林氏网 2012年9月7日 万家姓


 北京城宣武门外的菜市口是一个很有历史的刑场。据说城门的吊桥西侧曾立一石碣,上刻“后悔迟”三字。这个丁字路口杀过文天祥,杀过袁崇焕,现在轮到六君子了。古代的刑场多半设立在闹市,行刑是一个动人心魄的景观。

戊戌年九月二十八日,菜市口人头攒动,诛杀六君子无疑是一个震撼朝野的大事件。公车上书。戊戌变法。康有为振臂疾呼。一百零三天的紧锣密鼓。然而,历史仅仅是小小地拐了一个弯就回到了旧辙。帝党失败,光绪皇帝被囚。这一场事变既有天下大势,匹夫踊跃,也有宫廷政治,骨肉相残。总之,戊戌六君子(谭嗣同,杨锐,刘光第,杨深秀,康有为的弟弟康广仁,最为年轻的是林旭——他当时才二十三岁)被杀是慈禧太后为这个历史事件画下的一个血腥的句号。由于震怒和恐惧,慈禧甚至没有心情详细审讯就下令杀人。  

人们传说林旭在京城被腰斩,一刀两断的尸体就缝合之后千里迢迢地运回。按照福州的风俗,这种尸体回不了家。林旭的棺柩只得寄存在福州东郊金鸡山的地藏寺,众多僧人日夜诵经超度。  

一个人的命运是自己的能力乘以一个巨大的历史未知数,得数也是未知的。

  林旭的妻子沈鹊应写下了一副挽联之后服毒自尽。挽联曰:

  伊何人,我何人,只凭六礼传成,惹得今朝烦恼;

  生不见,死不见,但愿三生有幸,再结来世姻缘。

  林旭有诗名,被视为“同光体”的闽派代表人物之一,存有《晚翠轩诗集》。林旭的不少诗友认为,他有宋诗遗风,有时未免艰涩了一些。奇怪的是,我们更多地读到的是开朗和明白畅达,例如“落香不见花,暗里勾我诗。风浪一回首,既往亦勿思”;一些抒发胸臆的诗也是如此——“愿使江涛荡寇仇,啾啾故鬼哭荒邱。新仇旧恨相随续,举目真看麋鹿游。”这不是怀疑林旭的文采。我隐约地感到,林旭似乎没有将太多的精力放在字雕句琢之上,他的心思很大。相对地说,沈鹊应的诗词倒是精致。她的《崦楼遗稿》附于《晚翠轩诗集》之后。一首悲悼林旭的《浪淘沙》,既刚烈又哀婉:“报国志难酬,碧血谁收?箧中遗稿自千秋。肠断招魂魂不到,云暗江头。绣佛旧妆楼,我已君休,万千遗恨更何尤!拼得眼中无尽泪,共水长流。”

林旭出身贫寒。祖父中过举人,曾在安徽任县令;父亲不过一个秀才,收入微薄。更为糟糕的是,林旭的父母早早就过世了,他的生活是由叔叔接济。

恐怕谁也没有料到,林旭的小小名气竟然惊动了沈瑜庆。沈瑜庆是清朝重臣沈葆桢的四子。沈葆桢病殁于两江总督的职位上。朝廷念他功勋卓著,赏沈瑜庆为候补主事。不久之后,由沈葆桢的老友李鸿章推荐,沈瑜庆到南京的江南水师学堂任职。这一年春天沈瑜庆回福州扫墓省亲,顺便到林旭的私塾老师那儿串门,读到林旭的一些诗文,不禁击节称赏。也许是蓄谋多时,也许是灵机一动,总之,沈瑜庆当即决定将大女儿沈鹊应嫁给林旭。沈瑜庆当然没有乃父沈葆桢的雄才大略,但是,他自信鉴定一个毛头小伙子的资质还不至于看走了眼。

  他跟随沈瑜庆到了南京,不久之后又前往武昌。林旭很快做出了证明:沈瑜庆并没有看错人。他在沈瑜庆身边两年之后回乡应试,先是考取秀才,随后又高中举人第一名。林旭迅速进入了众多名流的社交圈子,福州的小巷子和私塾院落里子曰诗云的琅琅书声一下子退得很远了。可以想象,林旭肯定不是一个猥琐的小男人,但是,他一定时常惦记着沈瑜庆知遇之恩。必要的时候,他愿意舍命报答。

  超出常人的才智,愿意舍命报答的心劲,林旭比很多人走得快。当时没有任何人料想得到,林旭脚下这条路的尽头竟然是宣武门外的菜市口。菜市口的利刃截断了二十三岁的匆匆步履,至今人们还是长吁短叹天道不公。

  梁启超曾经为戊戍六君子作传,传记之中如此形容林旭:“……自童龀颖绝秀出,负意气,天才特达,如竹箭标举,干云而上。冠岁,乡试冠全省,读其文奥雅奇伟,莫不惊之,长老名宿,皆与折节为忘年交。故所友皆一时闻人。其于诗词骈散文皆天授,文如汉、魏人,诗如宋人,波澜老成,環奥深秾,流行京师,名动一时……”

  梁启超在戊戍六君子传之中说,他始终把林旭当成了弟弟——林旭小一岁。林旭素来喜好吟诗作赋,他曾经做出了诚恳的规劝:“词章乃娱魂调性之具,偶一为之可也。若以为业,则玩物丧志,与声色之累无异。方今世变日亟,以君之才,岂可溺于是。”这似乎是夺人所爱,然而,林旭听进去了。他断然戒诗,转身跟随康有为,“治义理经世之学”。如果说,林旭专攻词章之学,哪怕成为游历边塞、出入青楼的浪荡文人,是不是反而有机会尽享天年?

  戊戌年的六月份,光绪皇帝召见名声在外的康有为,晤谈十分投机;八月末,林旭得到召见。光绪皇帝肯定相当欣赏这个锋芒毕露的小伙子。没过几天,林旭和杨锐、刘光第、谭嗣同一起被授予四品卿衔,担任军机处章京。至少在当时,林旭的内心一定涌出一阵春风得意的自豪。

  林旭很快就成为光绪皇帝的心腹。这肯定是因为他的不凡见识。光绪第一次召见林旭的时候,他们之间的交谈几乎无法进行。林旭从小生长在温润的福州盆地。无论是买米、招呼邻居还是在私塾老师那里朗读“人之初”,一律用的是福州方言。福州方言音韵丰富,古意悠悠,一些老先生伸长脖子吟诵唐诗宋词,摇头晃脑令人神往。如果不是跟随沈瑜庆离开福州,林旭很可能根本没有意识到还有另一套所谓的“官话”。从南京到北京几年的工夫,林旭的官话好不到哪里。那一天召见的时候光绪皇帝满口京片子,林旭答得磕磕巴巴,许多话根本无法听懂。光绪皇帝皱了一阵眉头突然灵机一动,吩咐太监摆上笔墨。每当林旭的福州式官话荒腔走板得太厉害,光绪皇帝就命他将奏对之言写在纸上。往后的日子里,笔墨的辅助竟然成为他们君臣对话的基本模式。如果不是得到光绪的特殊器重,如此费神的交谈不可能再有第二次。

  林旭频频进宫的另一个重要原因是,他成了光绪与康有为之间的使者。康有为的激进思想引起许多大臣的忌恨。为了掩人耳目,光绪皇帝不再召见他而命林旭传话。那一天光绪正在与林旭促膝密议,小方桌上照例放置一副笔墨和一沓纸。太监突然报告慈禧太后从颐和园返回宫中,现在已经抵达宫门。突如其来的造访引起了一片惊慌,脸色苍白的光绪急忙起身相迎。林旭手忙脚乱地收拾桌上的纸片,匆匆登轿而去。如同鬼使神差似的,林旭的一张纸片不慎遗落在宫里,竟然被李莲英的亲信拾到,上面写的恰恰是康有为的一系列密谋。于是,“新党死机,遂定于此矣”。某些关键时刻,历史的重量的确只像薄薄的一张纸,轻轻一翻就过去了。

  光绪皇帝给康有为的第一道求救密诏在他那里压了几天才转手由林旭递交。总之,种种迹象表明,林旭完全可能在乱哄哄的局势里找到一个机会出走。山高皇帝远,保得下一条命还有许多事情可以做。然而,林旭留下来了。

几天之后,人们在监狱里看到林旭时,他已经镇静如常。这个浓眉大眼的小个子“秀美如处子”,脸上时时浮出安详的微笑。这时的林旭已经成长为真正的大英雄。人生的全部账目盘点清楚之后,这个二十三岁的年轻人正在铁窗下心若止水地等待最后的结局。

从福州的私塾到康有为的义理经世之学,二十三岁的林旭可能无法想象现代知识分子形象。现代知识分子活动的公共领域时常由报纸杂志组成。陈独秀活在《新青年》之中,鲁迅活在《新青年》、《东方杂志》、《晨报副刊》、《小说月报》和《语丝》之中,林旭则活在军机处的公文之中。他在军机处“陈奏甚多”,有时代拟“上谕”,内容广泛涉及废八股,改科举,设学堂,习西学,奖励发明创造,提倡创办报刊,鼓励开采矿产的修建铁路。的确,林旭就是大清王朝末代的杰出公务员,呕心沥血,恪尽职守。也许他已经看不上吟风弄月、平平仄仄那些雕虫小技了。林旭去世之后数年,放在一个箧子之中的《晚翠轩诗集》才由一个挚友偶然发现。林旭生前肯定想不到,他所草拟的那些公文只能埋在一大堆清史的档案资料里,现今人们愿意读一读的仍然是他的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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